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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绘然不免有些怨气。她一边接过外卖,一边忍不住打量门外的小姑娘的表情,发现对方脸上似乎没有抱歉或者愧疚的意思,只是目空一切地望着她,眼神里似乎还有一丝对绘然接袋子的动作这么慢而生的不耐烦。

    绘然:……

    绘然对对方的打扮并没有意见。要穿什么是对方的自由,哪怕她穿着哥特萝莉装上门,绘然也不会因此指责她什么。但是为什么她能用一小时以上才走完十分钟的路程呢?

    绘然一边拆开外卖一边苦苦思索了这个问题很久。薯条已经完全软掉了,即使是深埋在底部的那些也没有一点热气,由此可见快餐店的出餐速度并没有问题。当时绘然还住在老家,在那一片住了二十来年了,楼下五百米范围内的路她闭着眼睛估计也会走,但是她完全想不出快餐店和自己家之间有什么岔路,让人能迷路迷上这么久。

    最终绘然总结这大概是她考虑得不够周到。毕竟最近经济不景气,不少不是专门送外卖的人也会靠做这个来赚外快。

    从这次以后,绘然再也没有在节假日喊过外卖。一次也没有。她只会在正常工作日喊——毕竟想要避开那些有正职只是赚外快的人和避开暑期工的诀窍是一样的,只要在某些时间点里别消费就好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直到第二件事为止。

    并不是所有餐厅的外卖都是通过手机下单的。绘然就会在网页上喊披萨,因为网上会提供折扣,不过需要使用现金或者信用卡付款。绘然没有信用卡,于是她就下单了一个披萨,并选择用现金□□。

    下单半个小时后,餐厅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给绘然。绘然以为出了什么事,火速抓起手机,准备聆听这次是餐厅的设备坏了还是有人进去抢|劫了。

    结果一接起电话,店员就开始极力说服她取消还没有付款的订单,口才之好及态度之坚决教人膛目结舌。对,就是这样,店员要求绘然不要光顾他们的餐厅。因为他们客人太多,没有时间应付外卖订单,所以劝她取消,反正她也还没有付钱。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花钱的顾客居然不是上帝。

    绘然从善如流。并且在此之后再也没有喊过外卖。

    绘然只是一条咸鱼,咸鱼是不会对食物有什么要求的,大部分时候吃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人类只要进食就能活下去,而不那么想活下去的人的食欲通常也不怎么强烈。

    短暂的宅家生活开始了。

    一晚过去,绘然早上爬起来时候,发现小区群里有人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是楼下的封控公告。

    昨天晚上回家时,绘然已经听到有人在问楼下的工作人员有公告没有,据说是为了拍照发给上司请假。当时还没有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他们在那之后贴了公告,于是半夜或者清早归家的人就拍照发了上来。不管怎样,绘然感激这个人,这样就不用做其余的事情了。

    绘然下载了图片并发给了上司,上司回复了一个‘惊吓’表情。

    疫情已经出现这么久了,绘然心下一阵无语,心想也不必一副以为自己的下属永远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天天在公司加班的样子吧?

    但是做听话的跟班(绘然怀疑更适合的形容词是丫鬟)做久了,习惯性地也就不会反驳什么。对方要这么想就由得她吧,这个世界上看似正常的神经病从来不少。何况这也不能称之为神经病。

    然后绘然又给自己连上□□的电脑屏幕照了张相,温顺地表示可以处理一些用电脑就能搞定的工作,于是上司又发了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并要求她除此以外,要和公司同事对接,让他们完成一些必须在公司动手处理的事项。

    绘然松了一口气。

    她只是担心上司问她为什么居然提前做好了在家工作的准备,好像早就知道会封控一样。

    虽然如果问了,绘然会回答“碰巧昨晚忘了关电脑”,但她还是不太喜欢说谎的感觉。

    其实和大部分大企业不同,像他们这样的小公司,有很多工作是无法单靠远程完成的,很多时候还是要人在公司才能处理。所以绘然猜想,在和他们处境差不多的小企业里,即使同样是文职,仍然有很多人无法完全在家工作。如果公司一个人也没有,绘然就彻底不需要干活了,因为这没有意义——比如说,即使列印了送货单,但司机根本不在的话,谁会送货呢?

    在家工作其实是种奢侈品。

    只是对于那些高薪的人来说不是罢了。这约莫属于网络上许多人不会讨论的盲区,因为除工作狂以外,没有人想在私人时间提起自己的工作。

    虽然绘然并不太在意这一点——因为在她的位置,即使是无薪假她通常也是请不到的,短暂地被关在家里,变相也算是放假了。

    反正绘然在放假时也不会外出,即使没有在床上睡死过去,也只是上上网或者打打游戏。

    因为不在公司,绘然的工作量大减。在以比平常还要快的速率处理完有限的工作以后,她习惯性地按着alt+tab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自己并不是在公司,于是放开了按键。

    按着alt+tab发呆是以前绘然在外企里学到的。作为一家日企,那家公司的氛围暮气沉沉堪比监狱,或者像是一潭没有生机的死水。同事之间从来不会闲聊,只会谈论工作上的事情,绘然更从没有见过有人胆敢在那里玩手机或者玩电脑。

    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十分忙。比如当时坐在绘然附近的一名男同事,不经意间她发现他时常按着这两个键,皱眉且表情十分严肃地盯着屏幕上那十几个框框,仿佛正在思考应该优先处理哪一项工作。但日子久了,绘然就明白过来,他长期维持着此一动作并不是有什么要做,仅仅是在发呆——也就是无聊地在摸鱼的时候假装工作而已。

    绘然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立刻察觉原来那里有不少人都是这样做的。也许并不是惧怕被上司发现,而是觉得会被同事议论甚至举报。于是发呆就是他们唯一能享受的摸鱼方式了。而甚至连发发呆也要演戏,仿佛演好了可以去竞争奥斯卡奖一样。

    自那之后,绘然也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唯一采取的摸鱼方式是一边按着这两个按键也许一边还带着蓝牙耳机听听歌,直到离职那天为止。

    对绘然来说,tab+alt和excel里的f4一样,属于那种不会用的话也不会影响操作,学会了就会变成常用键的按键。绘然时不时在看电视剧时会想,为什么从来不见电视剧里假装工作的演员们这样做呢?只要他们学会按tab+alt,在绘然看来就已经合格地演出了一名社畜了。

    唔,这么说来,按win+alt也有类似的效果,不过绘然不太喜欢那个切换方式。

    绘然离开电脑坐到露台边上发呆。

    而千寻正好坐在她旁边。绘然占据了电脑工作,自然暂时不能用电脑给她播放电影或电视剧或动画,所以千寻大约只好坐这里百无聊赖地看风景了。

    绘然习惯性地想要道歉并问她需不需要用电脑。但是她很快发现千寻似乎目光专注地看着楼下,仿佛在看戏。

    绘然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

    这个单位的所处位置不错,从露台往下看刚好能看到楼下做核酸的摊位和封锁线的入口处。

    一些工作人员还在勤劳地搬运物资和桌椅之类的事物。但值得关注的并不是这里。出口处似乎有人起了争执,经一段时间的观察,绘然认为是有居民想出去,而工作人员正在阻止他。

    对此类事件绘然并没有什么想法。世界并不是如同象牙塔一样纯洁和平的。如果所有人都循规蹈矩且十分善良,那么法律早就可以废止了。她只能确保自己不会这样做,但谁也阻止不了疯子发疯。

    改变世界?守护秩序?

    绘然不是二极管,她早早地放弃了对世界的期望,成了一条只懂得在地砖间奋力求生的水草,哪怕早上起来准备上班时发现楼下出现了丧尸,绘然唯一可能会做的事情是赶紧回床上继续睡觉。

    因此绘然心情平静地看戏。短暂地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以后,绘然看到那名不守规矩的居民回到了楼内。也许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那就不是绘然能看到的了。

    绘然看了一眼微信群。似乎十分平静,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件事。想来也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空闲地盯着窗外发呆,而碍于视角限制,从楼上拍摄的视频不会太清晰,也听不到声音(至少身处二十楼的绘然是半点声音都听不到的,能听到才有问题)所以这样的小事件并不太可能流传到网上。

    当然不流传到网上更好。本来也许只是有人会被刑拘,但一传到网上,绘然估计就很有可能要出人命了。——被网暴并因此自杀的人可从来都不少。即使对方做错了事,这当然是不对的。但也并不见得就要因此去死吧,绘然内心是这样想的。这不正确。但又怎样?

    绘然的想法正确了,年底的花红会变多吗?

    戏看完了。

    “知不知道会封多久?”

    “可能一周左右吧。“

    实际上,根据绘然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搜集的资讯,并没有说会封多久,而这也没多少前例可考,毕竟每次疫情的情况都不太一样。但是综合了一下这两年本市的一些新闻,再结合本次疫情感染情况进行分析,绘然估计可能就一周了。

    即使按最糟糕的情况算,少了一周的薪资也不会令绘然饿死,顶多就是存的钱变少了而已。而且还可以变相放假,所以绘然对此并没有不满。

    千寻仍然在盯着楼下看,神情有点落寞,仿佛在想些什么。

    绘然没有出声打断对方的思考。

    宁静维持一会儿以后,她说:

    “——偶尔我会觉得死在这里了也好。”

    “嗯。”

    “我们那边,这样不守规矩的人更多。更糟的是,其他人会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对的。”

    千寻冷笑了一下。笑容看上去有点悲哀。

    “在它们看来,它们是勇士,至于规则,那都不叫规则,叫枷锁。”

    “嗯。”

    绘然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最好是别发表意见。

    “到这里来了,也就不用继续眼睁睁看着他们糟蹋我的家了。”

    绘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因为在很多个工作日里,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事情永远是这样的。你以为它不可能更糟了,然后下一刻它就告诉你,它还可以更糟糕。这辈子也别说什么“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绘然从没有见过事情最坏的样子。

    曾经在某一天的晚上七点钟,绘然站在有落地窗的影印房里,拿着文件看着楼下,表情十分平静地想,如果玻璃突然碎裂开来就好了。

    在很多很多个外人看来很平静的日常里,绘然都只是坐在那里想着——

    为什么世界居然还没有毁灭呢?

    绘然知道最好是别在网上如此发言,不然下场大概和那个吃鳗鱼的女孩子差不多。

    世界大约永远不会好了。

    我们仍然活着——

    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两人安安静静地在那里靠门坐着发呆。绘然将门拉开一条缝隙。这可能是不好的,依旧具备一定的传播风险,但在附近没有高楼的情况下,绘然愿意赌一把。

    有风吹进来。

    绘然将手伸出门外,吸收有限的维生素d[1]。

    在还没有买房的很多个工作日里,绘然被关在写字楼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早上出门时太阳还没有那么亮,晚上回家时太阳早就下山了。

    以致于过了这么久以后,绘然从不将中午回家吃饭视为一种折磨,因为只有在那半小时里,绘然能够感觉自己不是台麻木的打字机器,而是活着的,可以感觉到河畔袭来的风,温暖到炙热的阳光,听到自行车路过的声音。

    后来绘然不记得她们在那里坐了多久。

    只记得日光十分温暖,风吹过来的感觉很舒服。

    一天后,就像绘然预想那样——情况更糟了。

    绘然的在家工作只维持了一个周五。

    在周六早上,其他人发来通知,他们也被封了,公司彻底停摆。——这很正常。本来就是同一个区,所有人很巧合地(也许也不算是巧合?)也没有住得离公司太远,因此绘然没有和他们一起被封已算是一项奇迹了,按理来说他们昨天也该被封的。不过,这也说明这次疫情波及范围较为广阔,绘然看到了他们全区被封的新闻。

    绘然关了□□。

    剩下的工作也只有向各个对接方解释他们区域已被封锁,大部分工作无法进行了。不过这不是什么难事,绘然可以靠手机完成,也不需要使用公司的电脑。而且这些工作只要做一次就行——换句话说,这是彻底放假了。

    假期。

    久违的假期。

    作为一只忙碌的社畜,绘然竟一时不知所措。

    绘然许久不曾放假了,除了法定假日。虽然有年假,但那对绘然来说和不存在差不多。因为有不少工作是只有她一个人负责的,其他同事也不会,而上司希望她能独自处理,并不想她教别人做,所以绘然一旦放假,那些事就没有人做了,而如果没有人做的话,虽然不会令公司倒闭,但后续处理对一线工作人员其实是相当麻烦的。

    你瞧,在公司里努力工作和不努力工作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如果你不努力工作,最终会被调到别的部门去,接触新的工作内容;如果你努力做事,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果,那么你还是会被扔新的工作,被迫熟悉新的客户和工作流程。

    总而言之,不要妄想可以一直做同一件事,事实就是你永远需要不停地学习,不停地用心注意新冒出来的细节,不停地百度新的excel公式以减少工作时长。

    事实上这数年间,绘然甚至没有放过病假,充其量就是请上半天假(总有些事情是不得不请假处理的),然后上午或者下午做完那部分每天必须要做的日常工作。

    唯一放上几天连假的机会,可能只有绘然遇上不可抗力事件(比如骨折)的时候了——而疫情自然也算是其中一种。

    绘然不算是社畜中处境最凄惨的那一个。以前在外企的时候,曾经假期组里的人一起出去玩,在中午所有人快乐地围着餐桌吃火锅的时候,坐在绘然旁边的组长打开了手提电脑,绘然看着组长放下筷子,在腾腾的热气和飘散在空中的食物香味里,登入公司内联网开始敲击键盘,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兔死狐悲的故事里的那只狐狸。

    绘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组长三十来岁还没有女朋友的原因了。

    什么是下班之后不回微信,不存在的,绘然见过有些人就算请病假了也还在回信息和电邮,即使年薪不会超过三十万,他们也一样任劳任怨。

    所以绘然的空余时间再少,也比九九六的打工人要好,论日常的忙碌程度,说不定她这个位置的性价比可能要更高一些。绘然跳槽的概率是零,因为市面上差不多的岗位,薪酬只有她的一半,很多喜欢从油锅里捞银子花的人,会抢着做绘然这份工作。

    这样忙碌的生活会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突然变闲,绘然不知道自己可以玩什么了。

    绘然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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